我和一壶的相识落满灰尘蛛网,只记得那个时代摇滚盛行,人群羞涩,我们在剧社的聚会中随着同一首歌起舞,又借酒劲跳上了同一只酒桌。一壶拾起筷子敲击天花板,后仰着头嘶出块状音符,我们就在一粒粒尘子中融为一体。那时我们在人群里沸腾着,不断冒泡泡,晶莹的、易碎的、梦幻般的。缓慢蒸发的昨日有近似温柔的决绝,像潮汐退去,噬褪梦境的一层底色。
我习惯把鸟比作一壶,静谧的,丰盈的,质地坚韧的。那晚他轻叩天空,我眼前是一片哗然羽,纷纷扬扬,像这座城市降的第一场雪。我习惯看他把羽尖指向远方,抖落一身骄傲。一壶,我不希望任何季节缠绕住你,可你似乎是把一部分的自己留在了秋天,尽管你向来把自己隐藏得好。
那年秋天一壶学会寡言,列车经过时便缄默,低头深吸一口烟。你聆听轨道时在想些什么?我大概猜得到。我们常把北方的大雪吐在暖冬里,讨论雪花吃起来会不会像绵软的冰沙。话语被咀嚼成白雾在冬天里来不及成型就破散,短暂过口鼻幽幽释放的烟草。站台两侧的大风吹响一壶的大衣领,乌黑发根,一手握住的行李。一壶还是置身人群之外,在涌动的颜色旁化作一个瘦削的叹号,被风吹弯折。鸣鸣,列车停靠,那是铁皮质的哭啼。
一壶沿着平直的轨道滑行,即将去哪里?那个我们含在嘴里还未曾踏足的雪原?叩叩。手臂向上,指节敲动空气。一壶的视野在窗外张开翅膀,划过一道闪,然后寂静地熄灭。那种暗哑是在夜里摇了良久的一捻火终于破碎,被放任的黑色像小兽,啃咬我,拆我入腹。世界紧缩成七彩色素做的玻璃糖,再烙进瞳孔,一壶说:“…⋯⋯它太遥远,已经不在了。”我听了就落泪,我不甘心,不甘愿你这样气馁,这样淡然,这样轻易承认它的消逝。
一壶的语气温柔如既往:不需要为它哭泣。我怎么能够?一壶向来这样淡淡的,比如把一场惊心动魄的生死别离叙成几年几月冷几分的秋,我笃定他的悲伤,可他却从不让他的文字落泪。这些永恒存留的事物或会成为一壶的纾解,成他眉梢一颗黑痣,皱起眉来就搏动。我好像又理解一壶,就像迟至深秋才肯叹出的一口气,不轻易动容,不轻易随叶落低垂眼眸。
冬天第一场话剧的落幕采用了一壶的爱曲,有着长长的羽翼,是一首暖融融的前摇。十一月的雨天一壶坐在窗边弹钢琴,弹着弹着雨在眼睛里倾斜,一时间我也像丢了伞。这些音符对于少雨的北方冬令时过于潮湿了,滋生出的生霉情感缓缓把我裹紧,勒我在空教室的一隅,却像置身广袤的宇宙中央。那是怎样的感情?如此宽宏又如此逼仄。我被锁在气息之下,呼吸不畅 也动弹不得。一壶沉入过往像潜入水,缓缓,世界粘连成蛛网、母乳。我头一回呼吸到氧气的稠度,是吸不进咳得出的浓郁状。听说回忆是没有归途的路,我从一壶雾状的眼睛里读不出线索,或许他习惯清醒着受痛。一壶太熟悉雨水,太熟悉文字,吐不出的情感就被安置在省略符号里,符号前是雨水前的潮湿气,符号后是一壶的眼睛,里面下十一月的雨。
入冬后一壶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,脸缩进围巾,热气呵满镜片。一壶喜欢高领衫,喜欢把围巾团团地包裹好,我清楚这种喜欢,是绵软的盔甲,一种委曲求全。一壶脖子上的疤痕来自剧社第一演的第一幕,从来没痛过,只是在风吹雨打刺骨飘雪 的日子里任意作痒。冬季风钻过羊毛围巾的空隙直刺旧伤,冽冽的痛痒,皮肤下好像要生出新羽一样。我从不去想一壶如何忍受它,不去想他是如何把血沥干,如何允它攀附脖颈一嚣就是多年。
初雪下得很大。一壶比所有人最先融进这场雪,奔跑,呐喊,笑得不接下气,一口气把半生的感情甩进雪里。最后他喘息着倒在一处白上,任雪扑落。雪静静下了许久,久到他们洽为一体,忽然一壶的手臂破立而出惊起周边一片飞羽,一瞬间,我似乎听到翅膀挥动的声音。随着指节向天空轻叩,敲出几朵音符,我们默契地回忆起那个有点泛晕的,闪金属色的夜晚,那时我们也曾这样一遍遍叩问天空,在滚烫的嘶喊里叩响了天堂之门。
“……”一壶在雪地里喃喃,话语被吞进雪点里听不真切,从某个角度看是嗫嚅,换个角度看是抽泣,只是无论哪边对那时的一壶都算种奢侈。雪下个不停,有太多太多遗憾,一壶在雪地里细数。想想看,无非是我们残疾的剧社,无非是那码未始即终的戏剧,无非是⋯·⋯雪越积越厚,一壶的半个身体陷进去拔不出,或是一壶根本不挣扎,等雪呛嗓子舒服地展开翅膀。一壶把声音压实在雪底,这回我听得清,他说:“我会一直叩响你,唤醒你。”
一壶询问我昨夜是否也失眠,我不清楚,我似乎又做了旧梦,梦到我和十年前的你跳上酒桌大唱摇滚。